作为唐代浪漫主义诗人之一,李商隐的浪漫比起李白“狂想”的浪漫和李贺“诡奇”的浪漫,显得内敛而艳丽。而作为这种内敛而艳丽的浪漫的代表作,李商隐的无题诗(本文所指的无题诗包含以首句或尾句二字为题的“准无题诗”诗作)一直以来受到读者的关注。《锦瑟》自不必说,但就其所作的《碧城三首》,如“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等等,从句底的惆怅情感,到句中的绮丽意象,再到句表的细节描写,都引起自古以来的笺注者与诗评家反复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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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实带来一个很值得讨论的问题——李商隐为何喜欢写无题诗?

李商隐画像

从一般逻辑上看,写一首诗而不取题目,最直接的原因是因为诗的内容无法概括。也就是,太复杂了,所以不取题目。但是试以李商隐此诗为例:

近知名阿侯,住处小江流。腰细不胜舞,眉长唯是愁。黄金堪作屋,何不作重楼。

诗中出现的主人公是阿侯,结合梁武帝《河中之水歌》“洛阳女儿名莫愁”,“十六生儿字阿侯”来看,这是假托古人为辞。再从诗中“唯是愁”、“何不作重楼”看,本诗主旨可以算是一首闺怨诗。如果刨去分析诗歌一定要结合创作背景的前置条件,本诗从体裁可以看成是一首乐府。这种种的分析意味着,这首诗其实内容很“简单”,体裁也不“稀见”,设使佚去乐府旧名,而直题为“古乐府”,也比无题来得更合乎逻辑。但是,这首诗既没有“古乐府”的名字,也没有“闺怨”的名字,就是赤条条的无题,可见一般认为的因为诗的内容无法概括而导致不取标题,这个理由根本无法成立。

那么,换一个角度,是不是作者写完之后,本有原题,而后人整理时,极不小心,把原题给佚去了呢?刘学锴先生曾对李商隐诗集的版本做过分析,根据分析结果来看,这个理由比较难以确定。因为李商隐诗集的编成已经到了李商隐身后的宋代,且在出现诗集的刻本之前,李商隐的诗是以钞本的形态流传的。据《皇宋事实类苑》卷三十四的记载,李商隐的诗“唐末浙右多得其本”,既然“多得”,可见当时李商隐诗的钞本之多。钞本是灵活性很大的版本形态,但负责任的抄手基本有“信者传信,疑者传疑”的誊抄态度,说作者本有原题,而后人整理时佚去原题,有可能,但可能性极小。

从现存的李商隐的无题诗来看,这些无题诗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在表现内容上是与男女爱情很有关系,在表现手法上都采用“獭祭”典故,于是,随着诗教观的变动,对于李商隐之所以写诗而不写诗题做了三种角度的解释。

第一种,坚守传统的《诗经》的所谓美刺型的诗教观,认为这类无题诗是酒席之间与歌妓的调弄之言,登不上大雅之堂,所以就没有了诗题,以代表这类诗的“低劣”与“下流”,这个观点的代表者,是陆游。

第二种,则将香草美人的《楚辞》式的写作手法吸纳入考虑的前提,认为这类无题诗是李商隐借男女之事寄托君臣之义或是朋友之义,较为主流的看法是寄托令狐绹这位友人。所谓无题,是因为李商隐与令狐绹后来关系疏远且分属牛李二党,为了避嫌,故连题目也不写。从这种角度去考虑的,以清代吴乔、张采田为代表。

第三种,是单纯从爱情诗的角度去看待,认为这些诗所写的爱情是一种大胆的,逾越礼法制度的爱情,作为士人的李商隐不想这种“私人”的写作被暴露于公众眼中,于是选择了无题的形式去表现。这种观点的代表者,是近代作家苏雪林。对于今人而言,诗歌本身就是抒情到极致的产物,而在种种“情”中,爱情更能够掀起人内心的波澜,所以当第三说出现之后,很快成为解释李商隐无题诗的主流观点,区别只在于对于李商隐个别无题诗的理解上做修正。

其实在李商隐今传的一首《有感》诗,是解读他的诗作的“钥匙”,这首诗是这么写的:

非关宋玉有微辞,却是襄王梦觉迟。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

诗中的“非关宋玉”,主语是被略去的“我”或“我的诗”,也即这是李商隐自陈。第二句的“襄王”,应当解读为“读者”。诗中的“高唐赋”,是李商隐对自己诗的比拟之词。第四句“楚天云雨”是出现在“高唐赋”里的,代表美丽的巫山神女的意象,在这里是被李商隐譬喻为出现其笔底的各种典故。这首诗的白话翻译,大概是如此之意:

我的诗并非像宋玉那样有微言大义(尽管艳丽绮靡如宋玉的风格),只是读者们从那(艳丽绮靡的)梦中醒来太迟。自从《高唐赋》(即“我的诗作”)写成之后,诗中出现的典故便都变得可疑(似乎都是跟女性有关系的)。

利用这把“钥匙”,其实可以解开大多数无题诗的谜题。换言之,借助李商隐对于自身诗作的定位,可知无题诗的大部分其实都跟女性没有关系,既然同女性没有关系,那么自然也不会跟香草美人式的寄托手法产生联系。那么,从诗的诞生的角度而言,它是作为一种语词与结构的灵感而诞生的,并不是从客观环境和主观情感的交融中产生的。易言之,它在诞生之前没有被赋予后人解析诗歌时必要追求的,那种与现实或是诗人内心密切联系的主旨,自然诞生之后也就找不到一个题目去统摄它。这应该是大多数无题诗之所以无题的真正理由。

说到这里,其实可以用李贺的一种创作诗作行为来理解。这就是为人所熟知的李贺觅句的故事。《新唐书·李贺传》中说李贺“每旦日出,骑弱马,从小奚奴,背古锦囊,遇所得,书投囊中。未始先立题然后为诗,如它人牵合程课者。及暮归,足成之。”请注意,“未始先立题然后为诗”这种创作诗歌的手法。李贺是中唐的诗人,已经使用了这种手法,作为晚唐的诗人李商隐,受到前人影响而采取这样的写作手法,是很自然的事。正因为是“未始先立题”,所以写好了也放弃了题目这一在后人看来的构成诗歌的必备项。

后人观察诗歌,在观念上有不自觉的前提,总认为诗是有为之言,并且认为诗的诞生过程很短,但先辈诗人“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吟安一个字,捻段数茎须”的作诗记录明明告诉后人,诗的诞生过程很长。诞生过程很长,是足以消磨掉所谓的那些必须的意义与主旨的,这样,这种在文字、词语、结构上极为华丽的、“纯粹”的诗就出现了。李商隐的无题诗,就是这样一种“纯粹”的诗。

( 来源 中华书局1912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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