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彼察邦(左一)携《记忆》主创亮相戛纳国际电影节,中间为影片主演蒂尔达·斯文顿(视觉中国/图)


(资料图片)

世上的电影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一种是集聚型的,一种是发散型的。集聚型电影有透视,有焦点,要么有故事要讲,要么有观点要表达。这类电影中铺满了信息,要求你对它全神贯注,每一个碎片的丢失,都影响你完成整张拼图。所以,在观看它们之前,最好先上个洗手间,洗把脸让自己保持清醒。

发散型电影没有那么强烈的目标感。它们缺乏透视,缺乏焦点;当然也会向你抛出各类信息,但这些信息之间的关联是如此稀薄,如果你能把它们连接成有意义的图案,显然很棒;如果你做不到,那也无所谓,因为这不是整部电影的重点。发散型电影不介意你走弯路,因为根本不存在所谓正确的路。发散型电影也不介意你在观影过程中睡着。发散型电影仅仅请求你把它当作一个完整的整体来体验。你可以走神、睡着,以至于丢失一些细节,但这些都无伤大雅。只要你愿意接纳这个整体,同时也愿意被这个整体包裹。

世上还有一些人在坚持拍后一类电影。蔡明亮的电影是发散型电影(《郊游》),阿巴斯的不少电影是发散型电影(《希林公主》《24帧》),格斯·范·桑特的一部分电影也是发散型电影(《大象》《盖瑞》《最后的日子》)。而当下最具影响力的发散大师,要数泰国的金棕榈获奖导演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之前大概从来没有人想到过,他的电影有朝一日会在国内院线大规模公映。

但这个奇迹发生了。在监制贾樟柯、爱奇艺影业以及北京当代艺术基金会的推动下,阿彼察邦新作《记忆》(2021)真的登陆了国内院线,并让中国成了本片的全球最大票仓。上映近三周,《记忆》在国内收获235万元票房,共计5万人次观众入场。这对一部商业片来说不算体面数字,但对于《记忆》这样的纯艺术电影来说,实属奇迹。

那么观众有没有花钱买到自己想要的体验呢?我没法替其他观众说话,但对我来说,逃离大都市的喧嚣节奏,躲进播放阿彼察邦电影的影厅里寻求环绕声沉浸式哥伦比亚雨林体验,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次值回票价的心灵理疗。至于我有没有睡着?肯定是睡了会儿。那我有没有看懂呢?显然没有。但这重要吗?

很明显,《记忆》属于前文中所述发散型电影。它的剧情有明确由头,主人公有明确的旅程,导演也在这段旅程中为观众提供了一系列线索,至于这些与核心谜团是否相关,它们之间能否建立合乎逻辑的联系以导向一个明晰的答案,就见仁见智了。或许这部电影的迷人之处,并不在于解谜过程,反倒恰恰在于零散线索之间的暧昧关系。

电影开场于旅居哥伦比亚的英国主人公杰西卡(蒂尔达·斯文顿饰)所遭受的神经性困扰。在睡梦中,杰西卡听到了来自陌生时空的巨响,这声巨响即便在她醒来后仍随时来袭,她想找到声音的来源,为自己的失常状态提供一个解释。

然而,随着杰西卡对声音的探寻越来越深入,关于它的真相却变得越来越模糊。她找到一位音效师帮忙,音效师成功为她还原了幻听中的声音,并将其混录在自己制作的单曲中,但当杰西卡重回录音室寻找这位音效师时,她被在场的人告知,这里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人。

杰西卡途经考古实验室。在其中,她看到从地下挖出的头骨,它属于一个因成为驱邪仪式实验样本而被凿穿大脑的远古女孩。难道巨响来自这位远古女孩脑袋被凿穿的记忆吗?但杰西卡好像还从中听到了更多东西。在这段记忆中,某个未知的村子被侵袭,不知性别的小孩被家长要求躲到床底。他/她在躲避什么?入侵村子的怪物,还是镇压革命的政府军?

更奇异的是,在出现幻听后,杰西卡的记忆也出现了差池。她的妹妹因为生病而陷入昏迷,短暂清醒时的只言片语,诉说着亦真亦幻的记忆。但在妹妹痊愈后,姐妹二人对一些事件的经过和一些友人的生死,却出现了记忆分歧。究竟是杰西卡误将妹妹的梦呓当作了现实,还是杰西卡的记忆真的出现了断层,可见与不可见的世界,已经在她的脑中混作一团?

零散线索之间若有如无的连接,是如此迷人。阿彼察邦不会为主人公面对的问题给出确切答案,因为在他的认知中,世界不是一维的,而是多维的,当下与过去,生者与鬼魂,一直都在同一个空间内相依共生。只不过后者难以用眼看到,只能尝试用感官去探测,用心去询唤。当我们足够真诚时,如地质沉积层中的化石般的记忆样貌,就会部分显现在我们面前。

但远赴异乡拍摄,还是造成了阿彼察邦的些许水土不服。哥伦比亚有着独特的氤氲氛围,但它在气质的神秘性上,却远不如拥有佛教文化的泰国。阿彼察邦赖以生存的某种通灵感,在这片土地上相对失效。至于阿彼察邦在多部前作中借助神秘主义剧情来隐晦表达的政治批判,在哥伦比亚这个有过专权政府历史的国家也能成立,但其间的文化隔阂,依然显而易见。因此导演似乎不清楚整个故事该如何收尾,那个明显致敬贾樟柯《三峡好人》的不明飞行物镜头,不像是出自影片肌理本身,更像个精心设计的冷笑话。

尽管如此,也没人能否认,《记忆》对于2023年的中国观众来说,是场独一无二的体验。在当前的院线环境中,我们有几次能肆意走神,不必去跟从一个传统的故事,又有几次能跌入梦与现实的断层,并在其中无所追求地漫游?《记忆》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就已足矣。它挑战着我们对电影的传统认知,我们或许也会因此而对电影的边界产生更多的包容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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